郭小俊 2009年12月24日 星期四 00:14 | 3807次浏览 | 49条评论
特种兵 少林寺 中国功夫 马其顿 授勋 狼牙原型
序曲
2005 年的 10 月,城郊的特种部队训练场惯如往常。
训练日复一日,艰巨而漫长。
十年的时间里,我早已习惯了战士们的口号和喘息声。
在这个秋日的午后,一个词儿突然钻进了我的脑海:
——宁静
对于特种部队来说,宁静永远是暂时的,
战斗的号令随时可能发出,
就像一阵尖利的哨音划过这秋日的训练场。
你永远不知道,
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通信员远远地跑了过来——
大队政委在训练场门口的水泥台子上坐着,两条腿还在悬空晃荡,他刚刚把一个头疼的选择题抛给了出来,自己则一身轻松地等待着我的答复。
三天前,就是在同样的场合下,他通知我准备参加赴南美的军事留学考试,并留给了我自主权和两天“考虑”时间。对于特种部队的军官来说,“考虑”这个词儿几乎就是可以忽略掉的程序。
作为近年来逐渐形成的一项传统,历年南美军事留学选拔都是整个部队,甚至是全军特种部队瞩目的一件事。和平年代里,身为一名特战军官,谁不想有机会出国开拓一下视野,多长一点见识?和其他短期的交流不同,这样的一次海外留学,前后时间长达两年。
两年,可以学多少东西!
我当然愿意去,几乎不可能有其他的选择。就像巴顿将军说的那样,二十年后,当我在壁炉边,孙子坐在膝盖上问:“爷爷,你当年在特种部队干什么呢?”我只能尴尬地咳嗽一声,把孙子移到另一个膝盖上,吞吞吐吐地说:“啊……爷爷我当时在河北农村练倒功。”与此相反,我应该直盯着他的眼睛,理直气壮地说:“孙子,爷爷我当年在南美的雨林里和世界各国的特种部队同学们摸爬滚打争小红花呢!”
——但是政委这次偏偏给我带来了一个新的选择: 接国防部外办通知,去马其顿特种部队执教……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作为一名特种部队军官,我很容易就在脑子里画出了地图,从南欧到南美,飞机走直线也得一万公里,坐船的话得借希腊港口下水——我当时还不知道马其顿和希腊关系不大对付——走地中海,过直布罗陀海峡,穿越大西洋……
地理上的差距好像太大了一点,但可以放心的一点是,以后不管是告诉孙子:爷爷我年轻时是在南美的雨林里和世界各国的特战精英们争上游,还是告诉他爷爷是在内战刚刚结束的马其顿军训一帮拜占庭精锐武士,都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头痛的是,哪件事情更有面子一点?
两种“退休生活”都充满了诱惑,一时间,选择让我陷入了彷徨。
还是把日历往前翻 20 个月。
1 面试
2004 年的 2 月,城郊的特种部队训练场惯如往常。
训练日复一日,艰巨而漫长。
不是我叙述重复,是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外面的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但其中能影响到我们的,少之又少。
解放军的基层军官中,有很多人在学习时会留心一下报上的军事新闻,但任我怎么留心也不可能想到,就是在那几天,报纸上一篇马其顿国防部长访华的新闻会改变我此后三年的命运。直到今天,我还能在资料室里找到当时的那篇新闻报纸。纸页早就黄了,新闻里的寥寥数语也很难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
报纸上写的是,一个南欧国家的国防部长在看完中国军人的精彩表演之后,对中国的武术产生出了浓厚的兴趣。而报纸上没写的则是,这位国防部长与中方签立了一项协议,要求派遣一名解放军武术教官,去往他们国家训练他们的军队和他的士兵。
项目就这样在大多数人不知情的状况下缓慢地推进着。等我荣幸地开始参与其中,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
一直到了这年的秋天,我在部队突然接到一份通知,去国防部外事办开会——口头传达的通知表明,这是一个关于解放军选派武术教练组赴国外执教的会议,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这是一次选拔面试。
外人看军人,都是身穿军装,千人一面,可熟悉军队的人却往往能从外貌举止上把一个军人的具体职业和背景分析个八九不离十。
那天在外事办的一间会议厅里,挤上了十好几号人,高矮胖瘦黑白各异,有的瘦弱白净,一眼能看出是翻译;有的孔武有力,不用说肯定是武术教官;当然也有我这样的,身形都不算出众,但却给长期的户外训练晒得黑里透亮,让人捉摸不透是个啥情况。
军队是一个特殊的团体,虽处和平环境下,但严密的组织和铁的纪律却是从战争年代中就延续下来的。很多时候即使是到了领受命令,其中的前因后果也未必都知晓——如果该让你知晓时,自然会传达,否则的话也不能多问。
这十几位军人集中在会议室里,一是因为纪律,二也有点紧张,互相之间都没怎么说话,虽然没有人主持,场面却很安静。
现场只有一个声音,是主持面试传话的,隔一会儿出来叫一个人进去,一个接一个。面试完一个走一个,不允许重返会场,以免泄露面试细节。
眼看着会议室里的人越来越少,我开始还能安慰自己说越往后形势越有利,可等身边的人都走光了,就剩下我一个,这时想不紧张也难了。
最吓人的是,这时传话的人说,面试结束了!
我还没被叫进去“面”一下,“试”就结束了?!
一时间,哭的心都有了。
送我来的营长也不知道咋回事,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刚从南美留学回来,也曾经几次来过外事办,在这里虽没有什么熟人但怎么也算脸熟,营长就顶着这层关系,很积极地去帮我打探情况。
这下就剩我一个人,忐忑不安,更加难熬。也不知等了多久,营长笑呵呵地回来了,远远地就给我说放心,放一百个心。这次的面试,只是对个人的背景状况做一个初步的了解,而早在面试之前,外办就已经看过了你们每个人的履历。这回负责面试的领导里,一多半都去过我们部队,去部队的又都看过我们的表演,虽没怎么打过交道,但你却算得上是熟面孔了,知根知底,很是放心,面试这一关,干脆就给你小子免了。
这就是相声里说的“大喘气”,让人的情绪荡秋千。
我恶狠狠地想,难道这是面试中的 Silent Treatment? ( 冷处理 ) 测试我的心理素质是否稳定、有无耐心和控制尴尬局面的能力?要是这样,我的表现不知道能打多少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上考场的人,首先是要知道对方在考察你什么。
从接到命令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捉摸出国执教这项任务所需的素质,然后一条条往自己身上套。这个任务的硬条件是业务素质,也难怪外办面试的领导知道我,每次他们来部队,都是我带头在方队前面表演,拳术、一招制敌、气功、特种射击、综合障碍……
除了这些硬条件,剩下的就是单独执行任务的心理素质,能否在陌生环境下打开局面?能否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时时绷紧神经,不出一点差错?这些东西很难通过文字表格体现出来,如果要考,就可能在面试中安排一些“特殊情况”,制造紧张, Stress Interview ( 压力面试 ) ,让面试者在压力之下原形毕露。
第一次面试,就这样在我不停地揣测中结束了。
2 武术教练备课
电影《阿甘正传》里有句台词: Life i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 , You never know what you're gonna get ——生命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吃到什么——部队的事情也是这样,一天没有通知到你头上,一天就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两眼一抹黑,即使是知道有这么回事,也不能去问——
不该问,也没处去问。
出国执教“面试”的结果是两个月以后传达到我的,具体的表现形式乃是外办的一份通知。在这份通知里说,这次解放军赴马其顿执教人选已定,就是我郭小俊,叫我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和通知一起下来的,是一些马其顿的资料,便于“熟悉情况”。
大图
马其顿共和国 是位于东南 欧 的 巴尔干半岛 南部的内陆小国,东临 保加利亚 ,北临 塞尔维亚 ,西临 阿尔巴尼亚 ,南临 希腊 。国土 面积 25713 平方公里,总人口约 210.7 万人。其中,马其顿族约占 66.67% ,阿尔巴尼亚族约占 22.99% ,土耳其族约占 3.9% ,吉普赛族约占 2.2% ,塞尔维亚族约占 2.17% 。 马其顿原属铁托领导的南斯拉夫,上世纪 80 年代末 90 年代初,前苏联 819 事件及东欧巨变时,南斯拉夫也解体,而马其顿也成为了一个独立的共和国,可是巴尔干地区是世界著名的火药筒,民族矛盾错综复杂,在建国之初就和希腊爆发了国名争端,原因是 今希腊以古马其顿为正溯,马其顿也还是希腊北部地区的地名。希腊坚决反对马其顿以“马其顿共和国”为其国名, 最后马其顿于 1993 年以“前南斯拉夫马其顿共和国”的名义加入联合国。希腊最终在 1995 年解除对马其顿共和国的经济封锁。上世纪末的科索沃战争时,与马其顿相邻的南联盟科索沃地区有 40 多万阿尔巴尼亚难民涌入马其顿境内,马境内阿尔巴尼亚族分离倾向不断加剧,民族问题日益突出。阿尔巴尼亚分裂组织成立了一支名叫“民族解放军”的反政府武装,与马其顿国防军进行过多次武装冲突。
2004 年,早已经是信息时代了,部队里的小兵都能趁着休假去网吧聊聊 QQ 、搜搜资料,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人文地理基本概况都能很容易地找到。光看这些东西做“准备”,显然是太单薄了,几页资料很快就翻完了。
出发的命令却迟迟未到,继续等待的日子里,我就得开始备课了。
武术教练备课,等于是张飞绣花,光粗中有细不行,还得文武双全。
我 16 岁中学毕业参军,来部队之后,先被送进石家庄陆院学步兵侦察,后来又给送往 西安政院学法学,算起来,一半文化课是在部队里上的;功夫是特种部队的必修课,天天得练;我后来还参加过军体院的专业培训,不过气功和其他一些传统武术套路却是小时候在少林寺打下的基础。
勉强算是能文能武?但是出国教洋徒弟,心里还是没底,于是我就得找“高参”。
我出来当兵多年,走的地方不算少。而特种部队接触的专业,除了战术指挥,也少不了打拳踢腿。从北京体育大学、石家庄陆军学院,到广州军体学院、西安体院,专家教授走访了一整圈,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虽然也有不少洋学员在我国地方院和部队院校进行武术培训,但是国内教员出国执教这方面的经验却是少之又少。
具体到解放军上,更是少到了一个极点。
极点是多少?
零!
换言之,我是建国以来, 解放军首例向海外公开派遣的武术教官!
不是谦虚,当我转了一圈回来确认这个事情的时候,脑子里没有一丝没有得意,全是冷汗。
3 等待
“ 等待和隐蔽( Waitting and Hiding )”是一个狙击手最基本的训练,我曾经能一动不动地在山里趴上一天一夜,仅仅为了等待一个可能经过的目标;也常常在最炎热的时节,在烈日下对着纸靶打上整整一个下午;在密不透风的卡车上,我可以抱着枪,以一个固定的姿势一直坐下去,不问一句话,不说一句话,甚至不抽一根烟,连进食和饮水都被刻意地压缩、放缓,把人体能量的消耗调节到最低的一格,生命好像进入一个粘滞的时空,只留下一只眼睛,静静地等待——
等待着某一刻,车刹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但是这次的“车”开得有点长。
从 2004 年的 10 月,我就正式登上了等待出国的“卡车”。
部队里的日常工作一日没有交接,就得一日进行下去。转眼间,半年过去了,业余时间里制作的采访笔记、训练纲要已经积累了上百万字,而出发的命令却远在云端。
我留心搜集着生活中一切和马其顿有关的新闻,可这个远在巴尔干半岛的地方距离国内日常生活实在是太遥远,除了 04 年初总统的座机摔了热闹了一阵,平日里连新闻都少见。我满怀期待地等了半年,一点消息也没听到——别说不知这“车”什么时候能开到目的地,有时候我真想伸出脑袋去看看,这“车”到底还开没开。
等到第二年的夏天,特种部队的战友们几乎一直认为这事肯定黄了。那段时间里,大家遇见我都喜欢问候两声,有的充满关切:“还没去啊?”有的是一脸惊奇地问:“这么快回来了啊?”后一种情况开始是不知情的居多,到了后来,这几乎成了战友们开我玩笑的一个套路。
到了后来,部队领导也出来谈话了。大概是怕我分心,带不好连队,甚至会来刺激我一下,说,马其顿那事儿已经选派别的教练去了,人家去了遛达一圈都已经回来了,你小子就别再想了,好好当你的连长吧。
从上到下,观点一致。大家都认为马其顿这事儿,黄了。而且黄得悄无声息,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领导不再提,同事也不再提。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耐心的极致,就是在等待已经成为生活本身的一部分,我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在等待。在那样的日子里,并不能说“去”或者“不去”就是唯一的答案,结果等不来,过程本身就被赋予了意义。
说来简单,生活中确实十几个月的漫长时光,度日如年,等待仿佛能让时间延长。人不是机器,漫长的等待中心情不可能永远平静。
傅雷在《约翰克里斯多夫》的译前序中写道:“ 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远没有黑暗,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淹没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
我不是英雄,却总能遇见英雄的小毛病和小情绪,烦恼和委屈的时候,我几次想扔掉半年间积攒下来的马其顿教案,是营长 拉住了我,替我将这些资料重新分类。
营长是我新兵连的排长,在中东和南美交流过,他不会和我说英雄不屈的情操问题,只用了几句简单的中国老话来安慰我:
好事多磨
塞翁失马
苍白的语言,但却能给我力量。
很多时候,支撑我们的并不是希望,而是力量。
营长用他最拿手的方式给我做心理疏导,陪我练体能、练格斗;休息时,谈的是外军的治军理念和相处之道,他是确信我终有出去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直到 2005 年 10 月的这一天,距离我第一次接到命令去外办面试已经过去了一年多。通知来了,准备南美留学;三天之后,另一份通知下达,是那份早已不报希望的马其顿执教。
去哪个?
领导征求我的意见。
同样期待,同样光荣。
我毅然选择了马其顿,为什么?
是因为营长的那些话?
还是因为这一年多以来,我们两人默默的等待?
这应该也算是等待吧,一种早已不报希望的等待。
当初,我被战斗的号角催上了一辆密不透风的卡车,经过了长途的准备和等候,虽不知目标在何方,但随着卡车的开动,总有一刻会抵达。
时光流逝,结果迟迟不揭晓,各种负面徵兆却逐渐显现,让人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这辆车好像从一开始就被人遗忘,从来没有发动过?
漫长的等待,以至于真正的结果出来都显得那么平静。决定下来的那一刻,甚至连我都感觉到奇怪,我一个微笑都没有出现,更别说呼吸加快了。
叫一个数学家去完成小学生的习题,无论如何也是不值得自豪的。
出发前的这一课让我学会了,什么是 Waitting ——
等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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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王静丽 2010年02月03日 星期三 10:29
回复 郭小俊 2010年02月07日 星期日 17:12